山岚

成茧（完结）

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，梅花便落满了南山。——《镜中》

喻文州躺在床上，微阖双眼，白天里接触的那些专有名词和病例一个接着一个往脑袋里蹦。

他最后想起几个小时前那通不愉快的电话，脑内自动回放着每一句对话，最后的最后，他放下手机，停在夜深人静校园里的路灯下，眼前落着雪。

他还是睡着了，做了个很长的梦，梦到他回到了母校，站在了一面刻满了名字的大理石碑面前。

它记录着每一位摘下国际竞赛金牌的荣中学子的名字，喻文州伸出手抚摸着凹陷的一撇一捺，他想，这里本应该还刻着黄少天的名字。

场景倏地就换了，就连喻文州自己都意识到，他是在做梦。因为他看到还穿着荣中校服的自己和黄少天，正从眼前经过，谈笑着，听不清在说些什么。

两边的樱花树开得正盛，花瓣落下来，铺满了小径，花色很淡，缀在一块，仿佛积了层雪。

大概这时候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，生活是三点一线的校园日常，日常里夹杂着小喜小悲。

那时候的少年眼中只有小小一方天地，一场小小的胜利便足以欢喜，一次微不足道的失利便足以失意。

那时候的少年心事如云，欢喜过后便是失意，失意过后又是欢喜。没有什么无限的欢乐，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。

果然是早春啊，喻文州想。

若是一切都能停留在那个时候，不用去想什么未来，只需每日应付着眼前的事，好，却也不好。

场景又是一变，漫山遍野的桃花，爬山的路上两个人隔着一段，黄少天走在后头，低头踩着台阶，不时抬头偷摸摸地看，发现前头的喻文州越走越快，一点都没有回头的意思，又懊恼地低下了头。

再之后是学校的走廊，喻文州背着有脚伤的黄少天，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，聊着楼下种着什么花，两人心照不宣地将之前的事翻了篇。

喻文州在梦中看不到自己，他感觉自己站在走廊的这一侧，目睹着两人的背影，一步一步，渐渐走远。他的视野转向窗外，看向他们讨论的那些植物，在梦里嗅了嗅，只闻到一股湿气。

晚春是暖黄色调的，黄少天在夕阳余晖中睁开眼，伸手按住了快被风吹下桌子的卷子，伸了个懒腰，目无焦点地瘫在椅子上。看了眼旁边空着的座位，瞄了下桌上摊开的作业，一撑手从座位上起身走出去。

他左右看了看，最终走向了阳台。银杏树的影子在他的身上摇曳着，他视线往下，一只手搭住了没有护栏的窗口，再往下直到底，干干净净的，什么都没有。

春天就这样过去了。

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情。他看见黄少天鼓起莫大的勇气跟他说：“我们私奔吧！”眼睛明亮得就像夜空中的星星。他看见了故乡的海，沙滩上的嬉戏，夕阳边的栈桥，房间里洒在黑白键上的月光。他听见江边烟火一阵接着一阵地冲向天空，炸开，还未燃尽的闪着光落向四周，听见黄少天压抑着声音问他：“那你喜欢我吗？”

然后，他看见那时候的自己，狼狈地，艰难地说出了那三个字：“对不起。”

挺可笑的。

秋天是他们最开始相遇的时候。一切都很好，黄少天就是当初的样子，还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。故事却忽地不一样了，他梦见人头攒动的礼堂里，黄少天站在台上，举着金牌冲他挥手，台下的喻文州几乎热泪盈眶了。

本该是这样的，黄少天本应该是这样的。

又说“大都好物不坚牢，彩云易散琉璃脆。”，这一幕美好得太过虚幻，啪地一声碎了个干净。

然后便是他梦到过无数次的场景。凛冽的寒风，模糊的人影，痛到痉挛的右手，耳边一直回荡着的“救救我”。他没想到这会代替他人生中最大的阴影，梦魇般纠缠了他许多年。

要是能够早点发现就好了，他这样想。

到底还是梦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。只不过他看到的是黄少天的视角，期末压力大的两个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也吵得起来。

要不怎么说，异地恋的两个人，能隔着屏幕接受到对方大概10％的爱意，吵架却能将彼此的恶意扩大到200％。

旁人很难想象这两个人会吵起来，但其实两个人都是固执的个性，认定中涉及原则的事，就绝不会退让。

起因无非又是黄少天老毛病又犯了，刚到国外几天上吐下泻，吃的又重新吐了个干净，明明以前几年都正常过来，喻文州就怀疑他又乱吃东西。

上午实验，下午实习，晚上搞论文的喻文州已然晕头转向，此时谈论这种问题显然不太理智，语气也不怎么好。黄少天觉得他小题大做，几句下来就要吵，简直莫名其妙，他就没过脑子吼了一句：“这点破事儿你也要跟我吵，喻文州你是不是有病？”

喻文州火气也上头了，气到梗了一下：“黄少天……我们俩到底谁有病？”

说完他就后悔了。那边本来跟个炮仗似的黄少天也没了声，还没等喻文州再说些什么，黄少天就挂了电话。

对于彼此的痛处，两人都心知肚明地很少提及。喻文州无法否认，这次脱口而出的话，一半是气话，一半是刻意的反击。

被挂断的那一瞬间，他突然觉得自己格外龌龊，他很后悔。纵然黄少天犯错在先，也没有用以前的事来刺痛他。

梦中的黄少天垂下手，暴露在外的脸冻得发红，他拂去公园长凳的积雪，坐下，装着药的塑料袋扔在一旁。

他没什么表情，坐了会儿拽起药袋往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，外国异乡的街头，各色各样陌生的脸，穿过这些，街的尽头，是一片海，本不应该存在的海。

喻文州意识到了什么，右手居然又开始隐隐作痛。右手就像他的心，在惩罚自己时起茧，在伤心欲绝时疼痛。

海本来就是那样的。它存在不供任何人欣赏，也不为吞噬任何人的生命。它仅仅是存在在那里，却吸引着人们到它身边，去接触它，深入它，甚至彻底与其融为一体。

有的人死了，是毫无征兆的。可能前几小时还在与你说笑，可能几秒前才从你身边擦肩而过。

喻文州眼睁睁地看着黄少天一步步沉进海里，首先是双腿，然后沉到胸口，最后淹没了头。而后他终于从这个痛苦的梦中醒来了。

虽然这不过是个荒诞又离奇的梦，但它的确也寓示着喻文州内心最深的恐惧。喻文州虽然乐于相信一句话不至于让黄少天如此，在拿起手机时手还是无法抑制地颤抖。

凌晨三点，他又一次拨通了黄少天的电话。

等候的提示音一声声敲在他心上，他疯狂地祈祷：

接啊。

快接啊。

求求你快接啊。

“你真打算就这样晾着他？现在国内得大半夜了吧？你就不怕出什么事？可别到时候后悔。”说话的是黄少天的中国室友，目睹黄少天今天下午放生了二十几个来电后，大致了解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。

黄少天还真把时差给忘了。他拿起手机，迟疑了一会儿，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听，但没有开口说话。

那边没有什么明显的声音，静得只听得见呼吸。

“喻文州？”黄少天有点慌了，“你怎么了？”

听到黄少天没什么问题的声音，喻文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。却是一时语塞，他该怎么说，我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你要自杀？

“我没事……少天，我就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。”

“你嗓子有点哑哦，大半夜的打电话过来就为说这个吗？”黄少天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，前几秒还怄气不肯接电话，现在倒关心起对方的嗓子来了。

只是他一听到喻文州的这种声音，就怎么也生气不起来。一开始不接，也就是怕遇到这种情况。

“我真的很后悔。对不起，少天。”

黄少天半晌没出声，他张了张嘴，又合上，最后才小声地说了句：“没事。”

“我不该……”

“行了行了，你快去睡吧，这都几点了。”到现在，黄少天感觉像是自己在哄喻文州了，对面听起来状态真的不太好。

“我明天来找你，行吗？”

黄少天吓得往背后一靠：“啊、啊啊？……等下等下怎么就来找我了，喻文州你是不是梦游呢你清醒一点好吧，我在哪你在哪想起来了没，啊？”

“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。我明天休假，没关系，也不会影响你的，见完面说完我就走。”

“我不干，你别来。有什么话明天再说，你先去睡觉，行吗？”

喻文州也没再坚持，黄少天便以为他只是一时冲动。

当他第二天下楼看到隔着一条街站着的那个人时，他被寒风吹得一哆嗦，他想，娘耶，喻文州不会真的是专程飞过来跟他说对不起的吧。

本来是要一起出去吃饭的室友见此，充满调侃意味地吹了声口哨，忍笑拍拍他的肩后就自己走了。

黄少天绷着个脸，走过斑马线停在喻文州面前，喻文州乖乖站在原地，旁边立着个箱子，冲他笑了笑。

黄少天绷不住了，踢了一脚无辜的行李箱：“机票钱是大风刮来的吗？！”

喻文州抓住他气急挥过来的手，赔笑道：“少天这么持家真是让我非常感动呢。别生气，我订了饭店的位子，先吃完饭再说好不好。”

“停一下停一下！你怎么知道我要下来吃饭，你是不是串通我室友来着？啊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，喻文州你好烦啊啊啊唔。”

喻文州无奈，俯身亲了上去，黄少天一开始气得直瞪他，亲了一会儿没脾气了，揽住他的脖子狠狠地亲了回去。

分开后，喻文州笑着捏捏黄少天的鼻子，黄少天轻轻一呸：“喻文州，你是猪。”

“好，我是猪。”喻文州搭过他的肩，提着箱子开始走。

“你有病。”

“是，我有病。”说完他又看了看黄少天，“不生气了？”

“还有那么一点，你让我打一顿就好了。”黄少天捏着两个手指比划出一点点的意思。

其实本来是说说而已，可是接下来喻文州的举动，真的让黄少天羞愤得想要打人。本来饭吃得好好的，喻文州中途接了个电话出去，回来手里就捧了一大束玫瑰，黄少天噫了一声，终于明白不详的预感是为了什么。

这套路也太老了吧！！！！！可是为什么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呀！！！黄少天在心里狂喊。

当喻文州把戒指呈到他眼前时，黄少天放弃了思考。

一对定制的戒指，尽管做了适当处理，黄少天还是看出了，那是双螺旋成环的结构。

他有些无语，但更多的是汹涌袭来的感动。

“戒指我让人做好很久了。一直没找到什么好的时机给你，但其实，一直这样下去，总会觉得没有准备好。这次吵架之后，我就突然想，不如就趁着这次，所以没怎么准备，不知道你喜不喜欢。”

喻文州语气格外诚挚，也带着点小心翼翼。

黄少天怀里抱着玫瑰，盯着戒指盒里面的玩意儿，他深吸一口气：“你这是逼婚。是不道德的，是不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传统观念的。”

他这样说着胡话，眼里却红了一圈。

“那么对于我的逼婚，少天愿意吗？”喻文州倾向前去。

“老子爱你！你说我愿不愿意！？”

喻文州笑着为他戴上戒指，然后手心相对，手指错开握住，轻轻吻在了戒指下方的手背，激得黄少天一抖。

“我也爱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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略显仓促地完结了，但我实在是不想再拖下去了……这篇文最开始的灵感始于一位高中同学，高三很苦，每天都有被打击新体验，这位同学只身一人骑着自行车去了外地又骑回来。

我当时听到觉得，好厉害，同时又很想哭，这是我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，所以希望笔下的人物能够有机会有勇气去做他们想做的事，便有了这么个成茧破茧的故事。

接下来打算填完《金丝雀》和《破镜难圆》番外的坑（相信我，我能填完）

最后，感谢每一个在茧中岁月里陪伴我的人，三次元的亲人朋友，还有二次元的你们，谢谢。